《萊比錫的自畫像》,也斯

我在火車上讀你的來信,你說:「我不明白你,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望出車外。經過一段青蔥的風景,又來到一段比較灰暗破落的風景。真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尤其你接著說「你的一個朋友這樣說你,難道你說他造謠?」真不知怎樣說,被稱為「朋友」那個人,過去並不很熟,但也不會那樣說。我和他也有十年沒有見面了。如果他突然有興趣忖測我的心情,恐怕也不會比一個陌生人更權威吧。

我在火車裡,想我自己不見得比這車廂裡任何一個人更複雜或更矛盾。如果願意細看,一定也可以看到一幅大概的圖畫來吧。但現在我實在不想絮絮滔滔解釋自己了,我想不如還是先把我答應每月給你寫的報道寫好給你。

我正在乘火車去萊比錫。我去這個過去東德的名城,只有一個理由,就是為了去看麥斯‧貝克曼(按:Max Beckmann,1884-1950)的回顧展。貝克曼是個特別的人物,我過去在不同的展覽、在表現主義的藝術館、在美國的博物館零星地看過他一些作品,但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他的藝術。他本身的經歷也夠轉折了。在德國成名,畫作卻在希特拉的時代被禁,五百多張畫給除下來。他離開了德國。在荷蘭留了一段時間。最後在美國教書,在放逐中渡過餘生。圍牆倒塌以後,才第一次造就了這樣的機會,把他各時期的作品運回出生地萊比鍚做一個回顧展!

火車去到萊比鍚,雨開始落下來了。不難找到那所博物館,我逕自走進展覽的會場。哦,好大的地方。貝克曼這人物好像一下子變得具體起來。我好像有信心:一個回顧展會令我對這位藝術家了解更全面。

當我在畫作前面走過,停下,細看,的確逐漸浮現了一些線索,有重複的色團,有聯繫,有變化。隱約有一個人的臉孔,不過,奇怪的是,一張臉孔怎麼經歷了那麼多變化。

我說臉孔,因為我對他的自畫像特別印象深刻,貝克曼畫過各種不同的畫:印象派的色彩、表現派的風格、山水畫、人物畫、運用英雄和神話的題材,作現代的處理。但在這麼多年裡(整整一生是多麼的長啊),我覺得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為數不少的自畫像。

自畫像。那是甚麼?是對自我的一種括述,包括了自己對世界、對自我、對自我和世界兩者關係的看法。可以看出如何了解自己,又如何用符號去描畫去創造那形象。為甚麼在這麼多畫裡,偏是自畫像最吸引我?貝克曼為何繪畫那麼多自畫像呢?在自畫像裡,又有那麼多變化:從一個金髮英俊瀟洒的日耳曼男子,變成一個小丑、一個惡棍、一個粗野的男子、一個放逐者、一個吸煙的老人?為甚麼有這樣的變化?

貝克曼早期的作品,如一九O五年的《海邊青年》這樣的作品裡,背景是天空和海洋,海天交界處有海浴嬉戲的人群,近景則是六位裸體青年,他們身軀修長,意態悠閒,右邊的一位則更手持長笛,悠然吹奏一曲,他的朋友們或坐或站,神情慵倦,各有所思。有浪漫主義的精神,又受了印象派繪畫方法的影響。把一切連起來的是畫面棕藍的色調,迴旋的筆觸和明暗的光影,如音樂的節奏演出的是帶著憂愁而又貌美的青春之歌。在這時期裡他畫的自畫像也有一點這樣的風格。一九O七年的《翡冷翠自畫像》裡的畫中人,穿著深色上裝繫著領結,一手持煙,面向觀眾,精神飽滿,神情充滿自信。端正的打扮和黝深的衣服顏色,之所以不致使畫面過分凝重,是由於印象派筆觸所繪畫的背後窗外自然美景,木的稻黃色與畫中人的髮色押韻,窗外的淺黃褐綠河水泛起初昇旭日帶來的光點,透露了人生初階的鮮嫩的朝氣。

Self-Portrait in Florence, 1907Self-Portrait in Florence, 1907

心中帶著這麼一個對於畫家的形象,一路看下來,看到一九一七年的《紅領巾自畫像》就不禁叫人感到意外了。

這幀畫裡的畫中人看來較粗野,穿件敞開的短袖襯衣,頸上繫條紅領巾。他該正是在繪畫吧,但我們只見到畫的一角有太陽、樹和盆栽。這張半身肖像,瞪大眼,前額突出,臉孔棱角分明,大概因為那斑駁的光,他臉上留下不少陰影。這張自畫像顯然無意把畫中人畫得美,只是要強烈地捕捉那種驚惶或恐懼。看年份,這時畫畫的人已經歷了第一次大戰了。

Self-portrait with red scarf, 1917Self-portrait with red scarf, 1917

據說貝克曼曾經參戰,卻忍受不了戰爭的殘酷,精神崩潰。我看畫中人覺得他神色彷彿有幾分張惶。他的臉孔望向畫外的左方,右手舉起,可能是面對對象正在寫生,但也可能是面對外界種可怖的事物,舉手抗拒。

這時期貝克曼的繪畫,不似過去印象派風格的浪漫與抒情。他畫很多下層人物的生活,畫法也多誇張變形。《暗夜》好像以一個家庭為背景,畫的卻是侵入到家庭的暴力、謀殺、虐待以及強暴。這時期貝克曼的自畫像裡,也可見他對自我的看法也有了調整。自我不再是一個理想化的自我,自我不是優美、從容、控制一切的中心;相反的,自我受外界暴力的影響,難以完全作主,自我不是事情的中心,甚至亦不完全是理性的,在外力的影響下,會變得驚懼、過敏,自我不斷反省:我到底是甚麼?與外界有怎樣的關係?

Night, 1918  Night, 1918

一九二一年的《小丑自畫像》裡,貝克曼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小丑,他好似對自我有種矛盾的看法。一方面,他是把自我看作一個娛人的小丑,這從畫中人的裝扮可以看出來:穿著外套,捲起衣袖,頸間圍著三角形的紅領巾,膝上放著面具,一手持著用的長木板,坐在搖椅上,椅角有一頭貓兒。但另一方面,垂下而張開的右掌上有一個好似基督釘十字架留下的疤痕,臉上有某種沉思而莊重的神色,座椅和背後的排氈是比較莊嚴的棗紅色,顯示這是一個特殊的人物。這樣莊嚴與滑稽夾雜、尊貴與諧謔並陳,是他對自己的矛盾看法。

Self-Portrait as ClownSelf-Portrait as Clown (1921)

一般來說,藝術家把自己畫得莊嚴是常見的。許多人都覺得自己重要,自我感覺良好,亦希望人家看他最好的一面,當然想在臉上塑出成熟的風景,亦希望把自己塑成銅像,供人欣賞。把自己畫成小丑倒是少見的。小丑沒有權力、沒有威勢,他只有引人發笑的能力,人家笑不笑是自願的,誰也強迫不來。小丑在現實中無能為力去改變甚麼,他只能嘲諷、作弄,他只能以笑聲顛覆冷酷的權勢。是甚麼令貝克曼把自己畫成一個小丑呢?

我在畫展場裡慢慢踱步,隔不遠就看到一張自畫像。自畫像當然不就是一生真實的記錄。貝克曼的離婚再娶、在學校裡教藝術、旅行及移居,不見得都以自畫像表現出來。但他的自畫像又總好像在真實記錄以外,有另一種思考,在另一個層次上,說出他與世界變化的關係。

他有時是個穿著黑色禮服的男子,在燦爛的紅黃的彩色背景前面,臉上卻滿佈陰影;有時是個吸煙的男人,粗魯而陰鬱地瞪著前面;有時是個穿雨衣裹著圍巾的男子,落寞地站在酒店門外。這些形象,又跟小丑的形象很不同了。

我想找歷史的聯繫。比方說,我想看看希特拉興起,對知識份子和現代藝術家迫害的時候,貝克曼是怎樣看自己的?

我沒有找到甚麼直接的聯繫。

我找到一幀一九三八年的《拿喇叭的自畫像》,這次萊比錫的回顧展,場刊就用這畫作封面。

畫表面上跟大時代沒有甚麼直接關係。畫風相當陰鬱,黑色和暗紅色交雜並用,連畫家身上的衣服,也是黑色和暗紅色的條紋。背景陰霾近於全黑,貝克曼真是擅用黑色的畫家。

畫的背景是黑色,右面邊上彷如半扇紅門,向左方斜去。畫面上半部因而比較偪窄,畫中人亦提高號角,眼睛彷如向號角凝望。這還不止,在頭部背後,有一方形的黃框,畫家的頭就彷彿給嵌在中間。在過去的宗教畫裡,這大概就會是聖者頭頂的光輪了。但在這現代背景裡,黃色的粗線不過是框框,填補了空白,但也令畫面更加緊迫。

畫上半空白的地方都繪了黑色,儘管未必純粹是黑,但黑色無疑至少是主調。這樣襯托之下,號角的白色特別顯眼。畫中人一手拿著號角,卻不在吹奏,而是好像在細看,看它的限制也看它的可能。畫中人與號角並列,卻不是傳統裡習慣了吹奏號角的角色,也不是豪情地表達自我,不是時代的吹號手,無條件地附和吹奏某種理想的調子。這個現代藝術家的自畫像,真奇怪,卻似是對一手舉起差不多要遞到唇邊的號角似有狐疑,有疏離,有某種不願隨便投入豪情行為的自決。

Self-Portrait with Trumpet, 1938Self-Portrait with Trumpet, 1938

畫家的邊緣性,亦在前面所說的構圖中見出來。尤其畫面上半比較偪湊,顯出畫中人彷彿被迫退於一角,在邊上冷眼看世情。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我知道了納粹的興起,對現代藝術家的迫害,以及畫家本身的流亡,所以自然在看畫時看出端倪?

但那種對自我毫不浪漫的處理,卻肯定是貫穿在不同時期的自畫像裡的。除了早期少數作品以外,後來的自畫像都不要把自己畫得美,畫得優雅多情。

自畫像中的中年男子,或是沉鬱,或是粗獷,略帶挑釁性地瞪著前面的世界。

貝克曼的自畫像把自己畫成小丑、旅客、浪人,在社交場合中穿起禮服、在酒店門外裹在大衣裡、在窗旁驚惶地瞪大眼晴、在門邊舉起號角檢視、一手持煙、正在吸煙、滿臉陰影、神情倔強、或是冷漠……後來的肖像裡,還有他與第二任妻子寇比一起,寇比手持鮮花,一手搭在他肩上,而貝克曼呢?圍著圍巾,一手持帽,一手持杖,已經是個老人了。

Self-Portrait in Blue Jacket, 1950Self-Portrait in Blue Jacket, 1950

從這些個別的畫面中,我們可以重新組織出一篇敘事嗎?自畫像其實有點虛構的成分。人不僅虛構他人的形象,其實也常常在忖摸懷疑自己的形象。從現代主義的文藝開始,就開始熱衷於對自己的反省,思考自我的不穩定性與逕構性。心理學的發現,令人發現潛意識的豐富世界,發覺人的性格表裡不一致,人各有不同的偏執與性情,因此也發展出不同的對世界的看法來。

在文學的範圍裡,有意識流、內心獨白這些嘗試體會個別不同人等內心活動過程的手法。在詩方面,所謂假面和戲劇性獨白的運用,就是為了體會不同人的個別經驗,是與浪漫主義的自我抒發的態度相反的。讀浪漫主義的詩作,大家老覺得「我」就是詩人自己。是現代主義開始強調這「我」與詩人自己的距離。不是要人認同作家的感受,是要人反省。不是要人無條件附和或美化詩人的私人感情,而是要在認同與批評之間、反省每人不同的人生經驗。貝克曼畫的各種自畫像,也有點像不同的假面,不同的戲劇性獨白。我也可以是另一人。

貝克曼還喜歡運用神話,這也像現代文學中,如艾略特的《荒原》等詩之用神話結構。貝克曼的《墜下者》等便是運用神話的畫像。

貝克曼早期很多肖像和風景畫,後來則出現了不少神話題材的畫作。據說他在納粹上台之後,隱居在柏林,不大與外界來往,讀了很多神話書。他後來的畫作,有用盜火者普羅米修斯、獅身人首的怪物、尋找金羊毛的阿高船、大洪水及浮士德的故事。

一九三二至三五年的《出發》,用的就似是艾略特所言的神話式結構手法。這是大型的三連板油畫作品。左右兩個畫面裡,是人被捆綁、受傷害、被折磨。在中間的畫面,我們則見到皇帝、女人和小孩以及一個蒙面紗的神秘人物,正上了船,準備遠航。

兩邊畫面裡的人正在經歷災劫,中間畫面的人物把魚從網裡放生,把魚放回水裡。神話裡,魚是生命的象徵,水是生命的要素,水既可是毀滅一切的大洪水,也可以滋長一切,用來滌淨,作為救贖。在風格上,兩邊的畫面凌亂暴戾,中間的畫面則比較明淨安祥,船的上端下端都是淨藍的海水,更遠是地平線和天空、預示歷盡劫數之後的新天地。

Departure, 1932-1935Departure, 1932-1935

晚年《阿高船船員》也是同樣運用神話的三連畫,不同的是左右畫面上畫家畫畫,樂隊奏琴,中間的畫面上有兩個青年,有一個智慧的大師正在攀梯,上端有日月和星辰,彷彿要把青年帶往一個超越的境界。

神話中是尋找金羊毛,在這裡變成對藝術、智慧和更和諧的新世界的追尋。

The argonauts, 1949-1950The argonauts, 1949-1950

畫中的畫家,正如他晚年另一張《墮落者》裡往下沉的藝術家,背向世界自由飄向紅綠花卉,可以是自畫像也可以不僅是自畫像。

看過貝克曼回顧展,從博物館出來,走回萊比鍚街上。我這才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個城市。但我想的還是畫像。誇張地醜化他人的漫畫像容易畫,自剖自省的畫像難畫;偶然一幅速寫給你留下一個偶然的印象,延續一生的會夠你深思了。從一幅幅自畫像看到一個人的成長與變化,可也有畫像,讓我們看到一個城市的成長與變化?

那麼古老的建築物,蒙上一層灰黑色。時間的灰塵,可以洗擦乾淨嗎?眼見納粹興起,從得勢到失敗,經過戰火的洗禮,巍峨的高樓倒塌;圍牆的築起,令兩邊各自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社會主義的舊樓佈滿灰塵,搖搖欲墜了。

一所酒館,裡面牆上的浮雕全是歌德《浮士德》的情節。我在那兒吃午飯。美味的海鮮和白酒。歌德的人物一個個仍在牆上瞪著我們,寬敞的大廳裡坐了不少人,不同的臉孔。每一張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我在城市裡到處溜躂。雨落下來。我到處看手工藝製品,精巧的首飾,還有皮製品。我去參觀巴哈紀念館,對面的一所教堂,門前有一座巴哈塑像。

雨越下越大。我沒進教堂,躲進教堂對面的酒館避雨,酒館裡也是巴哈音樂,正如巴哈博物館裡播的也是巴哈音樂。美味的咖啡,憂傷的酒,隨著濛濛的雨看出去,是莊嚴得有點可笑的巴哈像,好似正站在一輛汽車上方。我在酒館裡聽著巴哈穩重的賦格逐漸為人們瑣碎的閒聊所淹沒。我翻著買回來的畫展場刊,重溫貝克曼的自畫像。看那英俊金髮的日耳曼青年,如何變化為笨拙的小丑、驚惶的漢子、持扙的老人、神話的人物。外面的雨淅淅地下著,數十年如一日地下個沒停,把這城市,把你和我,也塗抹成一張又一張不同的畫像。

[1991年。原刊《天天日報》,後收入再版《布拉格的明信片》(2000年)。]

[圖片轉載自WikiPaintings: http://www.wikipaintings.org/en/max-beckmann]

About 易以聞

電影研究者,著有《寫實與抒情 : 從粤語片到新浪潮》及《夢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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