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侮辱粵語片--「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正解

不代表香港市民的行政長官梁振英在6月20日早上以「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作標題,為向新界東北居民迫遷計劃護航。本來梁氏一貫的偷換概念作風,香港人早就聽到悶、睇到厭,但這次他竟向足令香港人引以為傲的經典粵語片埋手,污衊前人艱苦創作的成就,那就更需要民間來澄清視聽。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拉丁語"Unus pro omnibus, omnes pro uno"/英語 “One for all, all for one")這句話早至 17 世紀歐洲已被引用流傳。然其在香港之能深入民心,則無疑跟1953年的粵語片《危樓春曉》有莫大關係。這部電影由當時業界大部份最頂尖的台前幕後人員以提昇粵語片質素、關注小市民生活的抱負合作而成,不但在大半世紀裡一直被觀眾奉為經典,更於近年被香港電影資料館選為「百部不可不看的香港電影」之一。目前正於英國倫敦 BFI(British Film Institute)舉行的「中國電影百年」(A Century of Chinese Cinema)專題節目,亦將該片選入放映之列。

1953 危樓春曉 01

電影沒錯是以「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為口號,宣揚小市民間團結互助、同舟共濟的精神;但絕不應被選擇性忽略的是,在故事裡,這些角色們要共同面對與抵抗的,不是別的困境,而正正就是為富不仁的地產霸權!

影片甫開始的10分鐘就是一場「迫遷」實況:下午,「快富巷」某戰前舊樓單位迎來了新房客羅明(張瑛飾)。他才進門便碰上了正要外出的大班黃(盧敦飾),這個「大班」穿一身淺色西裝,言談傲慢且隨便罵人,顯然非善男信女。那邊廂,包租婆三姑(李月清飾)乍聽羅明進門,即急進他要遷入的板間房,要求已欠租三月卻仍滯留房內的二叔(黃楚山飾)帶同臥病在床的妻子(黃曼梨飾)與一對年幼子女立刻遷出。倆口子苦苦哀求,然三姑本身既已為他們向業主代交了三個月租金,實亦長貧難顧。睡在冷巷的玉芳(梅綺飾)見二叔一家情形困頓,即答應讓出床位、改睡騎樓,好使貧病交迫的二叔一家不至流落街頭。豈料大班黃妻(黎灼灼飾)聞言即出場喝止,指玉芳的床位乃大班黃所留,眾人未經其同意決不能輕動。即使鄰房的住客白瑩(紫羅蓮飾)好言相勸,仍無成果。在眾人的言談間,觀眾方知大班黃原來不止是單位業主的朋友,更藉放高利貸控制三姑,好讓他與太太一直霸佔著頭房白食白住。這對夫妻仗著依附在上的權力,加上自己的卑鄙手段,在屋內橫行霸道;眾人在財勢壓迫下,自感力弱,敢怒卻不敢言。外頭翻起風雨,二叔二嬸卻已再無辦法,唯有帶孩子們收拾包袱離開。

然二叔一家方才舉步,卻見另一住客梁威(吳楚帆飾)披雨返至。威見二叔一家窘狀,即二話不說,淘出銀包,率眾為二叔墊支床租。黃師奶再試圖阻止,威即不顧對方出言威脅,仗義反駁:「點都得!做人無嘢嘅,講道理架唧!」他聲如洪鐘,振振有詞的指責著大班黃夫婦的橫蠻。屋內眾人被威哥的執言喚起義憤,遂力向三姑勸言,最終驅使包租婆冒著得罪權力的風險,同意交易。一場危機在眾人的同心協力下暫時得到解決。威哥「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格言,由此而生。

1953 危樓春曉 02

《危樓春曉》裡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精神,是寄望大眾在不平的世代裡有所承擔,是將義憤化成行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要讓社會裡的人們在惡勢力的陰霾下聯合起來,付出自己哪怕再小的力量,扶助弱勢,保衛大家的家園與基本的做人權利,對霸權說不!看片中的吳楚帆,身形魁梧、眼神堅定,儘管談吐不算溫文有禮,但思路與立場卻絕不含糊。面對荒謬的恐嚇,更決不輕言退縮。倘他泉下有知,得悉自己演藝生涯裡最被人稱道的其中一道金句竟被當權者扭曲成為替霸權服務的工具,不知他會作出怎樣的反應?

至於戲中這個為虎作倀、不學無術大班黃,在目前的社會裡,相信觀眾已不難找到適切的投射對象。

1953 危樓春曉 03

故事繼續發展下去,屋裡的眾人各自在生活裡遇上了各種各樣的艱難,也有不同的悲歡離合。電影平實而精準的鏡頭,在這間匯集了的士司機、教員、賣報童、工匠與舞女於一室的板間房內不斷游走,譜寫了五十年代香港庶民的人生曲。然另一邊廂,業主與大班黃卻暗裡作出種種令人髮指的惡行。到片末,颱風來襲,失修的舊屋頓變危樓。眾人憑著彼此扶持而逃出生天,大班黃卻為了拾回一疊高利貸借據而命喪瓦礫堆下。善惡到頭皆有報,是粵語片一直秉持的信念。

不要以為這就等如犬儒的迷信。相反,粵語片的珍貴養份,正正在於他們對人對社會的洞察,不靠意識形態主導,也不人云亦云。他們總希望人通過電影而變得更清醒,在複雜的世界裡,亦能維持清晰的是非觀;在愈來愈以利益掛帥的世道下,繼續做個正直的人。這群拍戲演戲的人,憑良心做事,對得起時代、對得起自己。諷刺的是,現在一些明明該要以實事求是為己任的,卻彷彿倒過來,用演戲的心情做人了。而這些現實裡的戲子,竟將半世紀前人們苦心經營的東西隨意來挪用、來侮辱?這,怎一句「時代不同」了得?

當然,《危樓春曉》值得我們談論的,還遠不止於這幾點。電影的片段在網上不難找到,大家不妨搜索重溫,也好好的思索下去,看看能否在半世紀前的光影裡面,找到一個半個當下的自己。有些人的心是盲了,但更多觀眾仍能將事情看真的。我們這樣相信。

About 易以聞

電影研究者,著有《寫實與抒情 : 從粤語片到新浪潮》及《夢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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